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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路難

天色一派陰霾,群山連綿高聳的俯視著你孤單的身影。你一悶腦就騎了三個小時,才停靠在山腰一處極佳的風景庭台,遙望魯朗地區的古柏冷杉大片大片浮貼在高拔的山脈上。在那寧靜雄壯的視野裡,你彷彿經歷一場豪華的寂寞。

回神以後,你注意到一位身軀佝僂的老人也正在此歇腳。你與他眼神偶有交會,可兩者似乎都並不打算招呼對方。站在路邊解手時,你輕輕去撫觸那疼痛難耐的下胯,伸起手後卻發現已沾滿傷口流出的污血。

為了不再碰觸胯下的傷口,你幾乎都是站著騎車,但那樣的姿勢畢竟無法支撐多久,你祇好代以推車的方式繼續行進。山勢蜿蜒復蜿蜒,你勉強過了一道又一道,終於追趕上那先行離去的老人,他步行的速度竟和你騎行加推車的速度不分軒輊,你們兩人彷彿都很在意對方的存在但又裝作忽略。你與他彼此相互超越對方兩個回合,才完全擺脫他如鬼魅般的身影。

情緒因疲憊落寞了下來,你似乎連推車的氣力都將用盡了,甚至還挺不直腰身。你祇好把身體的重心前傾壓在車頭把上,能走多遠便算多遠。山勢仍舊不斷翻高,積雪已經覆蓋了整個路面。你努力去想些讓自己振奮精神的話,卻無論如何也激不起自己的心志,彷彿惶惑地掉入一場虛無,虛無到自己不知為甚麼目的而走。

心緒在搖擺搖擺,有聲音在呼喚,對抗。你開始懦弱,想藉著受傷和雪勢增強的理由,說服自己去攔下過路的汽車,讓車子輕輕鬆鬆載你到下個據點。時間並不等待你遲緩的腳步,你完全無法使自己停住不動,萬一都沒有車來該怎麼辦?你仍處在半騎半推的風雪裡前行。你想至少,至少當體力全然耗盡了,你昏迷跌倒了,或許,或許你就不用再如此鞭策自己脆弱的心。

果真就那麼難得經過兩輛卡車,司機們竟祇是放慢速度,在車窗前好奇凝視你孤落的身影,一會兒便揚長而去。你曾露出渴望的表情盯著他們,可是你始終伸不起手向他們求援。如果你高舉起手呢?是不是你求援的神色不夠真摯?你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會不會搭載你,如果會的話,這一切是否將變得完全不一樣?你將不會在這裡受苦,或者,現在你已經在哪一處溫暖的地方休息了。

你打開腰包裡的相機,放眼向喜瑪拉雅和念青唐古拉山脈交錯之處望去。那高原的脊骨上聽說傲立著一座七千七百八十二米的南迦巴瓦雪峰,西與藏東橫斷山脈對接,藏人視他為最權威的山神,說這位大神手下掌握了十八位冰雹神將,三百六十位隨從;他頭戴白盔,身披白甲,一手持鞭,一手仗劍,曾與密宗大師蓮花生竭力鬥法,阻止蓮花生入藏傳法,但最終仍遭收服,歸入藏傳佛教的護法系統,守護著西藏的北方。

能不能從他身上得到些倚靠和慰藉?風在狂飆,視線被大雪縱橫切割,你被凍到幾乎聽不見風的聲音,更辨識不了五指外的景象。儘管如此,你還是拆開鏡頭護蓋,立起腳架,但相機耐不過天寒,完全罷工。你本想用影像為這樣的苦行和日子做些見證,失去科技的便利後,你便祇能重新索求於原始,勉強睜著眼睛把舉目所見,深深銘刻在腦海裡。

終於有一輛車停了下來,一位藏族司機搖下車窗,問你搭不搭車。你在撐甚麼?難道風雪還未超過你忍受的強度,難道還要等到黑夜降臨時?

心情糾結許久,你拒絕了。一個超乎自己預期之外的決定。或許是這位司機好心的提問,激起了你一些氣力與堅持,讓你想在這惡劣的環境多磨礪一會兒。他顯露出擔心的神色說:「放心,不收錢的。」你咬著牙搖搖頭,隱約有些被他說服的心動,但你故意在這司機面前忍痛跳上單車座椅,對他打個OK的手勢。最後,你看著車在風雪中駛離,多少還是殘餘著些微的懊悔。

約莫那場堅持讓你多撐了兩個小時。你感覺自己很傻,傻到幾乎對任何事情總是掙扎又掙扎。難道你不知道自己要的是甚麼嗎?你好像分離出兩個自我在相互吶喊,咆哮,一個你說:「你還能夠騎,你還有力氣,你的假裝虛弱無非祇是需要一個依靠,去同情,鼓勵你罷了!」另一個你說:「繼續騎,繼續走,就這樣持續,到不能支撐的時候,再踏出一步,你就算成功了。」

在離色季拉埡口三公里處,風雪更增強了一些。稀薄的氧氣和寒溫雙重逼迫你的胸口,大概你還能聽見的便是自己近乎窒滅的喘息聲。

頭腦開始暈眩,剩下的路,你祇是死命地推行著,腳步幾乎在雪地裡顯得荏弱而不聽使喚。那每一個堅持的步伐,都象徵著你對於人生的態度,想到這裡,你不禁眼角淌起溫暖的淚水與風雪繼續對抗。

一輛吉普車從你的後方駛出,在前方幾十公尺處停了下來,車尾的警示燈旋即陣陣閃亮,突然倒退過來。

一位漢族的司機一下車就叫你:「雪太大,別推了,搭我們的車走吧!」你滿腔辛酸,覺得自己已經奮力到這裡,不甘心就此放棄。你婉拒了他,並不認為自己有甚麼堅強的餘地,而是他來得太晚。司機急著說:「你不要我載,那綁條繩子,讓我拉你到山口吧!」

你頓時緘默無言,車後座的大眼姑娘淚眼汪汪地望著你:「別騎了,小哥小哥你這樣子,我們看了全都害起了難過。」另一個彪形大漢順勢靠近你想把單車牽走,氣呼呼道:「縱使你騎過山口,下山的路還是雪啊,反而更危險。別頑固了。」你哪裡有甚麼脾氣拒絕,半軟地跪在地上,僅剩哀求的口吻,淚也不爭氣跟著掉了下來:「不遠了,讓我自己來好嗎?求求你們別擔心。」

他們爭不過你,回到車上後,便一段一段往前開,還不時停下來觀察你的狀況。或許你的頭腦已經分不清楚甚麼是安全,甚麼是危險了,你祇存在一個往前的意念。這是你一開始就選擇的旅途--貧窮,流浪。你覺得這一關若守不住了,以後同樣的問題仍會持續重複,你不想因這輛車的介入就此載走你的命運,你不想平平白白就這樣放棄自己選擇的路,過一生。

那腳踩下的彷彿都是夢中的棉花,你對過去成長的諸多不滿,將在此刻一一踩踏,裂成碎片。你最後是怎麼樣到達色季拉山口的,已經無法清晰記得。那車上的三人紛紛蹦出來為你跳腳歡呼,豎起大拇指直稱:「你是中國人的驕傲。」他們一再邀你搭車下山,你不斷地感謝婉拒,直到目送他們開車離去。

眼淚逐漸在睫毛上積聚,這次你決心忍住,不讓它輕易地流下來。山巔處的五色經幡縱橫鼓盪在風口,你的心憮然之間彷彿與群山結合,融為一體。走到自行車袋前,你掏出預備好的五彩祈願紙片,「藍色是天空,白色是雲朵,紅為火,綠為水,黃色就是我們踩的土地。」憶起那朝聖者對你說過的話,迎著風雪丟擲出去,伴著雪霧的彩片瞬時飛得很遠很遠。你覺得甚麼都不必說了,也不知該對誰說,祇能懷著虔誠的心,感激大自然敞開它的心胸,讓你平安地又越過一座艱難的山巔。

◎文:謝旺霖

◎本文摘自法鼓心靈網路書店《 轉山 》

http://www.ddc.com.tw/PrtShow.asp?Series=69&ClassType=4&CommId=5602#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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